当代设计师的困惑(崔华峰先生访谈录之二)
经常有一些年轻的设计师,向我提出这样问题:设计师追求的个性化的设计,但却往往得不到客户的认同,基于市场竞争的压力,有时不得不作妥协。难道个性的设计错了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设计本身是一个服务性的行业,设计师应该将个性化的设计改成本性的设计,何谓“本性”。也就是抓住一切事物的本质。设计师的职责与医生或律师是一样的,一个好的医生不只能通过病人的病征准确开出处方,还能根据病人的经济情况给出相应的建议,比如用进口,疗效好点的药,还是用普通的药,但请注意:用好药还是用普通药的决定权在于病人。
以下为〈装饰〉杂志对我的访谈,也许能让您更加了解我目前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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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饰杂志:崔老师,您目前的生存状况是怎样的呢?或者说,这些作品是您在一种怎样的情况下完成的呢?设计和作品之间有关联么?对于这些您是怎么处理的?
崔: 如果单纯看每一件作品,大家很容易把它们归到艺术作品的范畴中。事实上,从思考、到创作、再到最终的完成,整个过程我都是以空间为出发点的。目前,国内多数人一直认为,室内的设计是在建筑整体完成之后,才开始进行的。这种做法,让建筑师很头痛。本人是学室内的,起初我也是很得意的,因为感到建筑师这也做的不好,那也做的不好。但是,后来我突然发现事情并非如此。尽管在改革开放初期,建筑师思考的东西很不成熟,令我们室内设计师有了敲打他们的机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空间才是室内设计很重要的出发点。我们的职责就是用敏锐的眼光去发现、发掘、表现建筑空间中优秀的地方。后来,我就努力尝试着去读懂建筑师的语言——始终以空间为出发点,这一点有其空间自身的价值。更进一步,我发现很多建筑师一直不希望用建筑手段去表现空间中的装饰,他们更多的是从功能通风、采光、体现空间等角度去布置设计。随着理解的深入,我找到了自己跟空间的切入点,再也不忍附加建筑以繁复的装饰了。
我还意识到文化艺术的表现与空间没有丝毫的矛盾。空间就像一个人的身材,一个人的身材若很好的话,其本人是很受益的。当然后天整容是很可怜的。室内则只是一件白衬衣,其本身是很中性的,是可调整的。我们的职责就是要将这件白衬衣穿的有品位,要将人的文化和气质通过他身上的服饰和配饰体现出来。白衬衣与身材的关系就是室内与建筑的关系,这时我们就要研究配饰和附加件了,所以,我的工作室里如今所做的配饰、家具物件,其立意创作的出发点都是为空间配置的。
当然,我自己的研究是把东方文化当代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所依附的文化背景或文化之根是东方文化。因而,我比较擅长赋予空间一种当代东方文化的气息。这一切都是在我读懂建筑的情况下,用我的物件(如家具、灯具、陈设品及主体性或点题性的物件)去表现完成的。
装饰杂志:我们《装饰》杂志准备在零九年第一期以当代工艺美术为主题,因此,我们就想讨论一个东西,工艺美术不是一个死的东西,不能说工艺美术过时了之类的话语。很多人认为设计繁荣了,工艺美术就被取而代之了。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当代,工艺美术有其自身生存的空间,并且有的门类依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正如当我们看到您的工作室的时候,同样产生了如此相当强烈的感觉。所以,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些工艺品是您本人做成的,还是由您来设计,然后由交予他人完成的?
崔: 我的这些物件一直都是依附于空间的,而这种生存方式目前并未被多数业内人士意识到。相反,他们一直在宣扬自己的名声、名气,并以此谋出路。我的很多客户都很喜欢我的作品,因为我室内设计的服务细致且深入,有时甚至从一个主题物件再扩散做到整个空间,在我看来它们是一个浑然一体,物件是不能脱离空间而存在的。
现在随着工具技术的进步,随着工艺人的艺术观或审美观的变化,手工艺也在进步。进步的结果是当代人有了当代的工艺,而传统的手艺现在则面临着艰难的困境,很多甚至濒临失传。究其原因,我觉得主要是经济问题,并非是工艺本身不好,而是因为手艺工艺品的出售得不到可观的经济回报;大家不承认时间和手工的价值。从当下的民间手工艺品的收藏市场来看,很多人还是很欣赏这种旧的工艺美术的。我自己也很苦恼,因为当我创作空间作品之时,需要手工艺人的表现,常常遇到寻不到匠人的困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寻不到匠人,我就自创工艺,再结合现有的工具和材料,指导助手实践,屡试不爽。所以,我的作品里面没有太多传统工匠的痕迹。并非是弃传统不用,而是受限而用之不得。
装饰杂志:崔老师的特点还是以一个设计师的身份介入。
崔:我当年在中央工艺美院读书的时候,有关工艺美术的课程是很多的,如陶瓷、染织手作等。基于我受的教育,我非常了解传统手工艺。我也感谢我的母校赋予了我这么多的根基。
装饰杂志:我个人的感觉,一看到您的作品还是有很强的工艺美院风格。这种是您刻意的想法还是不经意的流露。
崔:的确是这样。这个跟我毕业后历程是有关的。毫无疑问,我读书的时候,整个中央工艺美院全是这种气氛。我浸于其中而染其色。但我毕业之后,一下子来到了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那可是个彩色的世界,五颜六色混杂了我身上传统工艺美院的颜色,但是我并没有迷色,在1989年到1999年这十年间,我一直在心里寻找自己的方向。因为那个时候我做的设计已经很多了,一直在忙着做设计生意,一单接着一单。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很是苦恼
装饰杂志:一般设计师都是这种状态。
崔:这时候我去欧洲转了一圈。明显感觉西方人对我们东方文化有很高的崇敬,他们认为东方文化是很优秀的。那这么优秀的文化,我不靠它还能靠什么呢?一下子豁然开朗,回来之后也就不再苦恼了。外国人不尊重国人,却对东方文化非常尊重。原因在于我们没有很好地传承东方文化,放弃了自己文化的人,很难得到别人的尊重。我研究东方文化,研究它如何能支撑到我们的空间、我们生活中的物品,如何影响到我们东方人的修养、品质。我坚信我们的文化能影响空间和作品。这么多年来,我作品的颜色从中央工艺颜色到五彩混杂,之后,我又一直在做减法,把杂色去掉、去掉、再去掉。很困难,但是我一定要把中央工艺美院赋予我的本色找回来。您刚才说从我的作品中看到很多中央工艺美院的痕迹,这就是我努力的方向了。
装饰杂志:那么,您对中央工艺美院的风格有没有一个界定,或者说您理解的风格是一个怎样的呢?
崔:现在比较模糊了。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有种只可意会的感觉。在中央工艺美院学到的知识点,有些是通过一两首美丽的诗经阐述出来,大家先读诗,然后再把它想象出一种物件。我认为,中央工艺赋予我最重要的是,有形的设计品产生于无形的意境。学校的那种气氛,教给我们从意境里面找出现实的方法,我觉得这就是中央工艺美院的本质了。所以,我现在的思维不会再从形象出发去设计一样东西了,它太表象、太肤浅了,我是从意境着眼,再回到具象着手,中央工艺美院注重传统历史文化的色彩让我受益无穷!
装饰杂志:从受教育开始一直到职业生涯之中,您觉得谁对您的影响比较大?
崔:最初的影响当然还是来自老师。首先是教我图案的潘吾华老师,他曾经让我们在三天之内就一个花朵画出一百个纹样,我当时的脑筋特别笨,怎么都无法完成,潘老师就问我,为什么别的同学都能完成而你却不能完成,我说其他人是乱画的。这是我印象很深的,我说别人乱画实际上是自己的思路没有拓开。再如潘昌侯老师,他常用文言文去阐述设计,而且还让我们去找寻每一个建筑上的历史性……
在工作实践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建筑师贝聿铭先生。贝先生的华人情怀一直都是很浓郁的,虽然他受到的教育、成长的环境都是西方的,但他一直是从一个华人的角度去做建筑。后来在香山饭店的设计时,我们班有幸和贝先生交流了一次,他给我们讲到的更多的是表象形体背后的文化,而我们当时却更多在关注着形体的表象。现在想来,每一个优秀的设计师背后都是有根的。
在工业设计上,给我印象深刻的没有一个特定的人。但是,德国的产品一直是我所关注的。我觉得这个民族是比较优秀的。我刚从德国回来,明白了德国人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是因为那里是西方哲学的发源地,他们有一种思想影响到他们的坚持和认真的态度。我一直很拒绝日本,所以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去过日本。但是,从德国回来之后,我觉得有所转变,决定应该找个机会去一趟日本。日本在明治维新的时候借鉴的是德国,而它的根依然是东方的。受德国人的影响有认真和坚持的这股劲,我觉得国人还是缺了这股劲,尽管根在我们这边。应该鼓励我们去学习这种精神。
装饰杂志:我们从您的作品中看到您好像涉及到鱼的题材比较多,这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么?另外也感到您的作品中,宗教、哲学感很强,包括您也收藏了一些宗教美术的作品。所以,也想问一下这方面的问题。
崔:其实,鱼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题材,按有的图形记录算,有六千多年的历史了。这样一个古老的题材之所以没有被淘汰,我觉得有其必然的原因。现在我们每家的年夜饭里哪一个能没有鱼呢?
装饰杂志:从庄子的“临渊羡鱼”就开始了,这中间有很多跟哲学思想都是有关系的,它跟水的关系……
崔:对,您讲的很好。其实鱼里面哲学的味道太浓了,且它跟人的距离是如此的亲近。我自己是在2007年底的时候突然间感觉到这一点的,我甚至将我的工作室的标志都换成了鱼,它太值得推荐给世人了。所以,从2008年、2009年、2010年我准备花三年的时间去专注鱼的创作领域。
装饰杂志:我们还想了解一下,您目前作品的去向还是跟着你空间的项目走,有没有其他的途径呢?
崔:的确,毕竟创作的出发点都是由空间派生的。至于其它途径倒是有一个,由于其他的业主或设计师看了我的空间作品之后,也希望我的作品能支持到他们的空间。我现在有一个限量发行的想法,即把我比较成熟的作品给予一个定量,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的人能够接触到我的作品。实际上让大家通过作品接触到我的思想。限量的数字我也定的很东方,就是九件、九十九件、九百九十九件,我的网站基本上注册了,就是www. 999artceo.com,让大家逐渐地接触到这些作品,让大家增强一些东方自信心。
装饰杂志:您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是哪些?
崔:我现在最喜欢的有两件,一是“和合”椅,且坐上去的感觉会更好,实际上很多人来我都这样建议他们,坐下之后都很“会心”,因为明代的椅子都是正襟危坐,有一种教诲的意味,到了现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了,应该是另一番景象。另一件是以汉代设计指导思想为出发点的一条鱼,我准备用美丽的石头把它再现出来。说到这一点,我觉得现代人对玉的认识已经很偏激狭隘了。只承认翡翠与和田,古人却不这么认为,美石为玉嘛。我想通过我的作品来纠正这一点。
装饰杂志:您尝试过产品类的设计吗?
崔:现在正在尝试做家具。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产品类的思考方向,我们很多工业化生产的生活用品本可以不那么严肃,这个将是我以后的一个研究方向。这一方面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做得很好。生活物品应该掺以艺术元素,带给生活轻松与健康。如果出自我的手,坚信那肯定是东方艺术。
装饰杂志:您的空间类设计的客户主要是那些人?
崔:两大类,一个是品牌企业总部,这种我希望从规划到建筑,再到博物馆、展厅、办公、室内,和接待会所等;第二个是主题酒店,当然这部分也是东方文化的主题酒店。
装饰杂志:在空间里面您对哪一件作品最满意?
崔:做我们这一行后悔的多,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就要求本人和客户都满意。尽管难以掌控,但是有一点很有信心,那就是空间中的文化物件。
装饰杂志:有没有这样一件作品,自己很有感觉?
崔:我最早一项典型的作品就是南方李锦记总部空间作品。那作品一看就是当代东方的。正是这件作品令我们行内的人士开始思考东方文化元素支撑空间的可能性,我自己的研究方向也就是在别人的鼓励下确定了。得到的鼓励鼓舞太多了,因此我觉得这个方向值得走下去。